|
一
1991年春,我隨爸爸工作調(diào)動從隨州到了武漢。
搭乘一輛沿路不斷攔車談價加人,膨脹得快爆炸的大巴。我肚子陣陣翻江倒海,到了新單位門口,實在按耐不住,蹲在門邊吐了個稀里嘩啦。
門房里氣勢洶洶走出一人,指著我,大聲吆喝著,“喂喂喂,干嘛的?”
初次見面,二十出頭的小張以囂張的模樣蹦噠在我面前。抬眼看去,劍眉星目,壯實挺拔的模樣,只可惜身量不高。
后來聽說他是軍人轉(zhuǎn)業(yè),門衛(wèi)嘛,是個零時工。大家都叫他“小張”。
我和父親住在臨時分配的平房單間里。來之前,母親入職體檢發(fā)現(xiàn)乳腺癌,做了手術(shù)后回隨州老家休養(yǎng)。原先其樂融融的生活被打破,我的心底一路都沉甸甸的。
晚上寫完功課,我獨自來到辦公樓前的平地,遛旱冰。繞著圈子高速地旋轉(zhuǎn),呼呼的風(fēng)聲縈繞而上,我仿若置身一個漩渦,要扶搖而去。
幻想中,我是武俠小說中的隱者,蟄伏俗世,只為了將來一飛沖天的機緣。
突然,一束光打到我的臉上,我從云端跌回俗世,微瞇起眼逆光看過去,黑乎乎的一團。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響起,“哪個?不許在這里玩,旁邊有車,撞上要你爹媽賠錢!”
又是“小張”!我上下用力地?fù)]舞的胳膊,只好緩緩?fù)O。他再次氣勢洶洶沖到我旁邊,掃視我,像在辨認(rèn)身份。我懶得搭話,只低頭看向他藏藍(lán)色外套的黑紐扣。過了會,他嘆了一口氣,蹲下身去,幫我解開溜冰鞋的帶子,繼續(xù)念叨著,“黑不溜秋的,怎么跑到這里玩咧?”
我仍舊抿著嘴,趁他不備,彎腰拎起旱冰鞋就往回跑。
我從前院辦公樓到后院家屬區(qū)要經(jīng)過一條黑黢黢的小巷,只有拐角處掛著一盞昏黃的燈,像日本偵探動漫里的犯罪現(xiàn)場。我埋頭,一路“噠噠噠”的小跑。
這時,身后照來一束光打在小巷的地面,我的身影隨之被拉得長長的。只聽到小張同志大聲在身后大聲喊著,“看路啊!別瞎跑!”
二
武漢的孩子大多人高馬大,我一直以為是他們普遍喝牛奶造成的。我爸也隨大流給我訂了鮮奶。每日我去門房一取一還,和小張同志逐漸熟悉起來。我假模假樣地聽爸爸交待喚他“張叔叔”,但暗自覺得他也是一團孩子氣。
門房的擺設(shè)很簡單,靠門邊是個報紙架,一桌一椅,牛奶貼著標(biāo)簽放在木桌上,木桌一腳放了個帶磁帶盒的收音機。有時候放放黃梅戲,小張叔叔會跟著哼唱起來。最里面有一張窄小的折疊木床,被褥大概是當(dāng)軍人時留下的習(xí)慣,整整齊齊的小方塊。
有時碰到小張叔叔去辦公樓送信,我就坐在靠椅上,一邊喝牛奶,一邊隔著玻璃窗看來回的人群,觀察他們的衣著神態(tài),猜測一天的際遇,盤算著,“門衛(wèi)也是個有趣的職業(yè)。
想起前一周語文老師要求寫理想的職業(yè),有個男生寫了售票員,因為撕票的動作很帥氣。我如果早點體驗一下,估計就選門衛(wèi)作為理想了。
正在浮想聯(lián)翩,小張叔叔返回了,夸張地跺著腳把我從椅子上提溜下來,板著臉比劃,“這是辦公桌,不要靠近,不許拿東西玩!”我掃視桌上為數(shù)不多的物件,乖巧地點點頭,心里嗤之以鼻。
到了城里,除了喝酒奶以外,我第一次知道有計算機課這一門課程。當(dāng)時學(xué)校有兩間教室,一年四季開著空調(diào)保持溫度和濕度,平日用厚厚的紅絲絨窗簾遮擋,顯得神秘又高貴。
老師要求我們一個個當(dāng)著他的面脫鞋進入。有一次由于我的襪子太臟,他怒吼著,不許我進教室。同學(xué)們竊竊私語,又好似理所當(dāng)然。
我獨自站在走廊處,流著眼淚,覺得自己是個臟兮兮的小孩。班上的門已鎖住。好在隔條馬路就是大院,我恍恍惚惚地走回去。
小張叔叔在整理一個盆栽,背后的收音機飄著黃梅戲“先生不必強爭嘴,春香心理明如燈。”他看著我抽泣的樣子,沒有多問,只是招招手要我過去,指著綠色盆栽,“看,剪得么樣?”
他說,這原來被院子里黃爺爺養(yǎng)的,半死不活的準(zhǔn)備丟掉,結(jié)果抱過來澆了兩次水,慢慢又活過來了,就是枝葉有些雜亂。說著,他拿把剪刀,修剪起來。
我沒有搭話,只是一盆普通得無法形容美丑的植物罷了。但看著那雙有點粗糙的手靈巧地在葉片中穿梭。心里的雜事也被修葺掉了,小張看我不哭了,竟樂呵呵地朝我笑起來,也不多說話,像是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三
后來,母親病愈后回到武漢。我家也從平房搬到樓梯房,和另一戶合伙住在一起,稱為“團結(jié)戶”。家里總算要有點新氣象,母親決定把墻壁粉刷一下。
母親術(shù)后肌肉少了一塊,手臂沒有力氣。大院門口偶爾會有拿著木制招牌白粉筆寫著“通下水道、電路維修、刷漆”接活的小工。
正不巧出門一個都沒撞見,小張叔叔主動要求幫忙,結(jié)果刷了一半,說干不了。母親照舊付了錢,只是偷偷地跟我說,“雖然想賺錢,但還是干不了這些,平日里養(yǎng)花種草還行,怕是富貴命吧!”
武漢驟然降溫,從夏直接入冬,牛奶也放不壞,我爸下班后再順手捎回家。我好久沒去門房,一日再去,小張叔叔坐在門邊的木頭矮凳上吃面,收音機里放著楊鈺瑩和毛寧的《心雨》,氣氛甜得發(fā)膩。
他看到我,眉開眼笑的從桌上的糖盒抓起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塞進我的口袋,語調(diào)抑揚頓挫地夸張,“來晚啦,好糖都快被挑沒了哦!”又指著一個女人說,“以后拿牛奶找這個阿姨哦!”
一個女人正坐在小張叔叔慣常不讓我靠近的椅子上,扎著烏黑的馬尾辮,緊身高領(lǐng)的紅毛衣襯著兩腮也紅撲撲的,脖子上掛著的玉觀音嬌翠欲滴。女人微低著頭,拿起本子對著號碼快速打了勾,把牛奶遞給我。
他又拉著我,轉(zhuǎn)而跟那女人介紹道,“這是我們院的高材生,成績可好了!鳖愃崎L輩的語氣,讓我驟然有點不適應(yīng)。
我假裝害羞地閃出門,這才發(fā)現(xiàn)門房外側(cè)新添了個置物架。這些年他又陸陸續(xù)續(xù)撿了的幾盆植物。有些花已經(jīng)枯萎了,救不回來,他就把花和土倒了,洗過瓷盆,再撒點種子。
最靠上的那盆我沒見過。小張叔叔湊過來說,“好看吧?專門去花鳥市場挑的!”藍(lán)色的小花、金黃的蕊,一副外冷內(nèi)熱的傲嬌樣,靜看之下薄薄透明的花瓣好像有經(jīng)脈流動。斜眼發(fā)現(xiàn)小張叔叔的緊張樣,我故意作勢伸手去摸,他趕緊用手擋住。我側(cè)過頭笑嘻嘻地看著他,他也笑了起來,揪揪我的小辮。
我問他這是哪種花,他笑而不答,指著掛著的銘牌,“考下你!”我仔細(xì)看了看:“Forget-me-not”;丶也榱嗽~典,翻譯是勿忘我,“花姿不凋,花色不褪”,寓意“永恒的愛”。
小張叔叔找到對象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大院左領(lǐng)右舍。小兩口起居在門房里,靠墻角新添了個煤炭爐。有時候生起火來煙大,便提到門房外靠墻角落里去。但一進院子門,一眼看去,灰白盒子處一片煙霧繚繞。院子里議論紛紛,小門衛(wèi)敢在公家的地方過起小日子了。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些人議論之后,辦公室決定出面跟小張叔叔商討。我不知道商討的過程,只是在那年春節(jié)前,小張就搬走了。
四
見不到小張叔叔的日子,我漸漸忘了他的存在,日子平淡無奇,春節(jié)后街道各處一片清冷。
某日,我爸接我放學(xué),我背著書包一顛一顛地匆匆走過。“殷丫頭!”一個人站在辦公樓的臺階上,叫住我。有幾分熟識的五官,被臉部的溝壑分割開來,我竟沒認(rèn)出他來。
我爸倒反應(yīng)過來,“老張啊,回來了么?”又打量幾眼,看著毛糊糊的頭發(fā),說,“勒頭發(fā)剃的,是犯事出來的?”他有些不好意思,笑容里露出尷尬,“這叫出家還俗!”
從后來我爸媽的敘述里,我得知,小張的媳婦回去后剛擺完酒就消失了。同時也帶走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萬元積蓄。
雖然報了案,身份信息都是假的,恐怕找不到人。他傷心之下自己把頭發(fā)剃了,獨上五臺山,但是大師說他不太清凈,住了幾天又把他勸走了。我想起那女人白凈羞澀的笑臉,有點不敢相信。
單位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請了新的門房,但看小張哭得可憐,就留他在新成立的收發(fā)室。
新的門衛(wèi)嫌錢少,做了一年就走了。僅僅只過去了一年,小張面容憔悴了許多,成了眾人口里的“老張”。
老張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媽和一些鄰居斷斷續(xù)續(xù)地跟他介紹對象,開小賣部的、裁縫、理發(fā)的,但總也不成。我媽說,老張挺有生活情趣的一人,但家底太薄啦,現(xiàn)在小姑娘都實在得很。
大院搞改革,原來的食堂撤銷了。我媽說看著老張每天吃著泡面,估計也是要攢老婆本,實在是有點不忍心。有時,家里做多了點菜,我媽會用不銹鋼飯盒另添出一碗,要我給“老張”送去。
透過對著大門的玻璃窗,張叔叔戴起了黑框眼鏡,正低著頭,專注安靜的翻著書本。板寸倒已沒有剃光的痕跡,還黑漆漆的,但是透著不自然的光澤,很像是我媽在超市買的染發(fā)劑染過。
他看到我,高興地起身,拖過椅子讓我坐下。盡管眼里有笑,神情卻無比憔悴。我瞅瞅桌上那本書,是成人教育的函授課程。他有點不好意思,說,“太難了,數(shù)學(xué)!要是有時間教教我!”我就著翻開的那一頁,用筆劃了兩下方程式,癟癟嘴,惆悵地說,“不會啊!”
他眉眼揚起,笑得咧開整排牙齒,眼底浮現(xiàn)出狡黠的光亮,帶回一點年輕的氣息,“是不是偏科啦?”確實有點,我垂下眼簾,辯解,“我還小呢?才上初中!”趕緊指著飯盒說,“我媽剛做的排骨藕湯!”
“多謝多謝,還是老鄰居記得我!”他笑瞇瞇地接過去,倒在自己的碗里,把空飯盒遞給我,又縮回去,說,“等我洗干凈再給你!”
我嗯了一聲,四處打量,桌上的綠蘿長得綠油油的一片,門邊的發(fā)財樹也粗壯得很。他說,“隨便么植物跟著我都行,就是人不行。”我抬起頭,他又訕訕地笑。
我摩挲著那本教材,腦子里突然冒出我爸媽常訓(xùn)我的,靈機一動說,“知識改變命運!”他卻又笑起來,“喲,現(xiàn)在又裝這大人樣!
臨走,他交待我,“跟你媽媽說謝謝,要是家里有粗活記得叫我!”我想起那面最后被我媽刷完的墻壁,歪頭問他,“你能干啥?”他也不惱,說,“什么都行!”
老張每天看起來都很忙碌,待人愈發(fā)和善,但身軀逐漸干癟彎曲下去。他的脾氣和精神都裹挾著消散了。
后來,辦公樓和家屬區(qū)之間通道的門上了鎖,我們很少往前院去了。那個門房擱置在那里,和老張一樣孤獨落寞。
五
聽到老張去世的消息,有點猝不及防。
一次晚飯,我媽突然說,“老張不在了,肝病!”我驚呼一聲,筷子斜撮入米粒中。我爸也詫異地說,“肝病,不都定時體檢么?不會吧!”
我媽有點欲言又止,又扒拉兩口米飯,噎下,繼續(xù)說,“還是辦公室出了安葬費,他一個表哥把骨灰盒領(lǐng)走了!
說著,我媽眼角有點泛紅。自從得了被稱為絕癥的病后,她淡定如常地打理家中一切,但聽到這類消息,情緒會低落好幾天。
我不敢追問,食不知味地吃完,收拾碗筷鉆進廚房。聽到我媽對我爸又小聲地嘀咕著,“說是花柳病,不好到處講!”
其實我那時已懂得許多,只是這藏藏捏捏的病名讓我感到十分荒誕。
想起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某個中午。他在鏟雪,拿著鐵鍬翻起花壇泥土,問我要不要月季。他說剪一只回去插上,有點陽光和水,開春就能活。冬天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他的肩膀上,頭發(fā)黑得發(fā)亮,臉卻近乎透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