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樹,不在了》一書,講述了世界格局不斷變化,全球化快速崛起,金融海嘯接踵而至,青年一代如何躲過這場經(jīng)濟危機,作者站在更寬廣的視野,為年輕人展現(xiàn)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
《樹,不在了》,陳文茜 著,光明日報出版社 本文摘自《樹,不在了》,陳文茜著,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時間:2015年1月。
太多幸福,或太少幸福? 小說往往在黑暗中誕生,人生呢?人生不能在幸福中誕生嗎?如若幸福中誕生,是否意味著過了某個歲月,人生就得交出幸福? 近日我撰寫的“太對不起年輕人”的文字,引發(fā)不同議論,其中一個與我想敘述的觀點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是:現(xiàn)代的年輕人成長過程太幸福,以致長大后太晚熟。即使大環(huán)境的確給了他們苦頭吃,但此類語法只會加重他們的依賴與借口,最終讓年輕人更為沉淪。 所謂:國家可以對不起年輕人,但年輕人不可以對不起自己。 這幾年我已習得一門功課,每當自己身陷“無必要”之風暴時,我選擇的不是辯白,而是遠離。遠離太零亂的語法,太尖銳的聲音。畢竟我已看盡這個世界各種類型的財富、斗爭、事業(yè)、地位……尖叫聲愈高,理智和靈魂愈少;說詞愈多,人性和真誠愈少。我的功課是讓自己沉淀,然后深思。 我不可能反駁這種觀點。我們的年輕世代的確誕生于最繁榮的泡沫年代,等他們成長時,繁榮的門卻諷刺地關(guān)上了。于是全球的經(jīng)濟大衰退造就了一大批“失落的一代”,甚且“憤怒的一代”。他們的生命得倒著活!從甜里生,從苦里爬。這對任何人性都不簡單。
盡管“憤怒的一代”是全球現(xiàn)象,但并非每一個國家都像我們的政府,作為如此之少,如此消極,如此不負責任地把年輕世代的人生扔向一場孤獨的長征。 二十多歲打工壯游,志不滅;讀一個碩士等待機會,希望不滅;踏入職場,薪資低從基層做起,告訴自己王永慶當年處境比自己還糟……一年又一年,二十五、三十……快三十五了,人生的努力并沒有積累成任何階梯;青春在流沙中,掙扎、躍起、跌落、吶喊……最終還是消失了。這是一場一點也不幸福的長征。他們可能在悉尼打工壯游,在新加坡做最基層的工作,世界留下許多他們的足印,他們卻未必擁有世界。
我看著千子長大。千子出生的時候爸爸是名窮畫家,等她成長至五歲左右,臺灣崛起的泡沫經(jīng)濟使繪畫終于成為富人的投資收藏品。她的家境改善了,不算富裕,但已在臺北擁有數(shù)間公寓。十八歲左右她決定當廚師,考入最時尚的餐飲學校,每天拿刀切練個昏頭昏腦,阿基師、吳寶春都是他們學校請來的“專業(yè)講師”。兩個小學沒畢業(yè)的榜樣,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吳寶春在課堂上除了教面包,還教成長故事。小學時哥哥要他抓鳥,他一閃失,鳥跑了,哥哥一巴掌打過來,“你的晚餐飛了!”十一歲墊著凳子學面包,快二十歲時不小心聽到老板告訴老板娘:“這個人很忠誠,像狗,不用賞他太多年終獎金!”吳寶春含淚繼續(xù)搓面團,咸咸的淚水滴下,流在面團里,來不及擦拭,已被干硬的面粉吞噬。世間連淚水,都沒有他的位置。 上完吳寶春課那一天,千子走出學校,陽光絢爛,想想自己,太幸福了,也相信自己終究要步向幸福,“終究是幸!,她一點也不懷疑自己。
千子是個哈日派,餐飲學校畢業(yè)后,至東京上語言課,想進東京餐飲學校。在臺灣她聽過許多名人演講,告訴她也許諾她,她們的世代是最幸福的世代,搜索引擎幫助她們輕易地探觸世界,找到自己要的。她閱讀相當多的米其林評論談到法國盛宴已如何淪落,沒有創(chuàng)新,日本才是混合法國創(chuàng)意及和食最好的王國。 她從あいう等字母學起,日幣當時特別高,她極少外食,家里仍得每個月寄給她約7萬臺幣才能供應宿舍、學費等支出。在東京待了三年,千子開始一家一家尋找實習機會,多數(shù)列入米其林的餐廳廚師不愿給她廚房實習機會,但可以當“服務員”,看中她的中文能力,因為陸客愈來愈多。千子熬了兩年,終于等到了廚房實習機會,然后不到一年,金融海嘯來了,日本是全球民間持有雷曼兄弟債券最多的國家,她的老板是其中之一。老板關(guān)掉了幾家分店,裁減大半員工,千子是其中之一。老板請員工走路時,鞠躬流淚:“抱歉,照顧不了大家!”那一夜,千子的日本餐飲夢徹底結(jié)束。走在東京銀杏樹下,9月,金黃色的葉子,即使夜里也透著光,銀杏結(jié)了果砸下,剛好敲中千子的頭,千子抬頭自問:是“幸運之神”正敲響她的腦袋,和她永久永久道別嗎? 東京街頭,到處是彷徨的人潮,店面空蕩的景象。她想起吳寶春抓鳥的故事,順手抓了一把空氣,放到自己嘴里,她決定回臺北,在故鄉(xiāng)重新出發(fā)。
千子2009年回臺后,發(fā)現(xiàn)臺灣到處充斥了餐飲學校的畢業(yè)生,供大于求,飯店大餐廳沒有太多好的工作機會,畢竟她在日本進廚房經(jīng)驗不到一年,太短了。同學們家境有點底子的,就自己開家咖喱飯或咖啡小酒館,當起小老板。她先加入臺北永康街一家文藝青年常逛的小店,至少日本的實習經(jīng)驗,讓她懂得各地門道的清酒。2010年臺北房價開始飛漲,房東已通知他們房租將漲至每月18萬,2011年又再漲至20萬。千子每天中午開門,晚上一點打烊,每日精疲力竭關(guān)門時,刷一聲,她就告訴自己:“我是幸福的一代!”她從未抱怨工時,她知道那幾年父母如何節(jié)衣縮食資助她的日本夢。她擁有的已太多!這是感性。但現(xiàn)實賬本上房租漲,酒、咖啡、甜品、飯食價格卻不能漲……那么多家鄰近的咖啡小酒館,沒人敢漲價,小酒館利潤愈來愈薄。 2013年千子二十八歲了,偶爾有店里的客人和她搭訕,有些?蜁掳嗪蟮缴缴峡匆咕,她和一名頭發(fā)長長的男子去了一回,那一夜陽明山晚風特別大,吹得她幾乎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她太久沒有開放自己的愛情信箱了,她已遺忘“輸入密碼”,生活的艱難一方面讓她想不顧一切地奔向愛情,不管對方是誰,但卻又開啟不了。她漸漸習慣那“壞掉的生活”,若無其事地依賴每天十三小時的工作,千子不想當啃老族,她不喜歡周遭某些虛榮或憤世的孩子。但那一夜,她莫名地覺得自己的心隱隱作痛,她意識自己的心開始萌芽一個空洞。
星辰之下她又想起吳寶春,然后喊“我太幸福了!”她不斷告訴自己。直到過了好幾天,某夜她實在撐不下去,千子才如崩潰的人兒找到我:“文茜阿姨,我是不是透支了太多幸福?”接著尖叫:“我的寂寞是錯的嗎?”“我一直等待天使,但我覺得所有的努力都被摧毀!”“我被惡魔踐踏了……”“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不等我日本廚房工作學成了后,經(jīng)濟才垮?”千子哭喊時,我選擇沉默、陪伴,然后告訴她,“你只是需要戀愛了!”“你很努力,但這個世界并非所有努力的人都會公平得到出頭機會! 在數(shù)十萬個青年背影中,我看過毫不愧疚不努力的年輕人,我?guī)н^工作散漫卻口氣夸耀的年輕人,我也見過只會抱怨父母覺得自己擁有任何好生活都是理所當然的年輕人。但仍有許多年輕世代,如千子,他或她沒有犯任何錯。他們非常努力,但生是逢了時,長卻不逢時。殘忍地說,她們不是活在最好的網(wǎng)絡世代,而是半個世紀以來全球最競爭、也最不公平的時代。他們沒有我年輕時候的機會,不論時代,或者政府的能力。所謂當代資本結(jié)構(gòu)文明真相是:大者恒大,小者更小,除非曠世奇才,才能扭轉(zhuǎn)命運。
我們的成人世界,至少該給愿意努力勤奮的年輕人一條路走。放眼回顧過去十多年,不論教育的眼光、數(shù)字產(chǎn)業(yè)的政策,乃至眾人皆憤怒的房價政策……我還是要說,“臺灣,太對不起年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