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們
作者: 余秋雨
很難相信一座如此繁華的城市會放逐出一塊如此原始的土地,讓它孤零零地呆在一邊。從新加坡東北角的海岬雇船渡海,過不久就能看到這個島。
船靠岸的地方有三兩間簡陋的店鋪,一間廢棄的小學(xué)。小學(xué)操場上壅塞著幾十輛破舊轎車,據(jù)說是由于年老從城市里退休下來的,但因性能完好不忍毀棄,堆在這里,誰想逛島駛一輛走就是。車蓋車身積滿了泥灰,看來并沒有多少人來麻煩它們。
往里走,就是密密層層的蕉叢和椰林了。遍地滾滿了熟落的椰子,多得像河邊的鵝卵石;牟菝噪x,泥淖處處,山坡上偶爾能見到一兩家人家,從山腳開始,一層?xùn)艡,又一層(xùn)艡,層層包圍上去,最終抵達房舍,房舍并不貼地而筑,都高踞吊腳臺上。背后屏擋著原始林,四周掩映著熱帶樹,煞似一座小小的城堡。沒見哪一座是開門的,也沒見哪一座閃現(xiàn)過一個人影,滿耳只是潮水般的鳥鳴。
這邊山崖上露出一角飛檐,似有一座小廟,趕緊找路,攀援而上。廟極小,縱橫三五步足矣,多年失修,香火卻依然旺盛。供品是幾枚染著艷色的米糕,一碟茶葉,一堆熱帶水果。另有一大疊問卜的簽條掛在墻上。直眼看去,仿佛到了中國內(nèi)地的窮鄉(xiāng)僻壤,一樣的格局,一樣的寒傖,一樣的永恒。小廟供的是“大伯公”,一切闖南洋的中國漂泊者心中的土地神。家鄉(xiāng)的土地容不下他們了,他們踏上了搖擺不定的木船。但是,這群世世代代未曾離開過黃土地的軒轅氏后代怎么也舍棄不了心中的土地神,舍棄了,整個兒生命都失去平衡。因此,這兒也是大伯公,那兒也是大伯公,大大小小的土地廟一路蓋過去,千萬里海途蠕動著千萬里香火。就這么一個彈丸小島,野林荒草間,竟也不聲不響地飄浮著一縷香火。這縷香火飄得有年頭了,神位前的石鼎刻于清朝道光年間。
離別了土地又供奉著土地,離別了家鄉(xiāng)又懷抱著家鄉(xiāng),那么,你們的離別又會包含著多少勇氣和無奈!在中國北方的一些山褶里有一些極端貧瘠的所在,連挑擔水都要走幾十里的來回,但那里的人家竟世世代代不肯稍有搬遷——譬如,搬遷到他們挑水的河邊。他們是土地神的奴隸,每一個初生嬰兒的啼哭都宣告著永久性的空間定位。你們倒好,背著一個土地神滿世界走,哪兒有更好的水土就在哪兒安營扎寨。你們實在是同胞中的精明人,但你們又畢竟是屈原的后代,一步三回頭,滿目眷戀,把一篇《離騷》化作了綿遠不足的生命體驗。
其實,這個島的真正土地神不是大伯公,而是我去拜訪的老人。他叫林再有,80多歲,福建人。很年輕的時候就到了南洋,挑著一副擔子做貨郎。貨郎走百家,漂泊者們的需求最了然于心。
家家戶戶都癡癡地詢問著有沒有家鄉(xiāng)用慣了的那種貨品,林再有懂得這份心思,盡力一一采辦。天長日久,他的貨郎擔成了華人拴住家鄉(xiāng)生活方式的鎖鏈,而他的腳步,他的笑容,也成了天涯游子的最大安慰。人們向他訴說苦惱,他也就學(xué)著一一排解,于是,家家的悲歡離合都與他有了牽連。
漂泊者中的絕大部分是獨身男子。在離開家鄉(xiāng)時,他們在父老兄弟面前發(fā)了誓,成了家的,則在妻兒跟前抹了淚,下決心不混出個人樣兒不回來。但是,他們之中能有幾個真正發(fā)達,可以衣錦還鄉(xiāng)或挾著一大筆盤纏把全家老小接來?當時的南洋,濕褥煙瘴,精壯男子一個個倒下了,沒有親人,沒有祠堂,沒有家族的墳山。一切還是請這位貨郎四方張羅吧,林再有不知掩埋過多少失敗者的遺恨,插立過多少寫不出準確姓名的木牌。每次做完這些事,他在第二天挑著貨郎擔挨家挨戶游蕩的時候,會給大家簡略通報死者的情況,發(fā)幾聲感嘆,算是作了一篇悼詞,一篇祭文。
就這樣,林先生一年年老去,在地方上的威信也越來越高。他沒有擔任過任何職位,沒有積聚多少錢財,也沒有做過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每天,只要這位身材瘦小的老貨郎還在風雨驕陽中一搖一晃,這些村落也就安定了。
他的住所在全島離碼頭最遠的地方,一座高爽的兩層木樓,也有幾道柵欄圍著,卻又緊貼路邊。哪家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來找他,他的家必須向大路敞開。柵欄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門時,老人正佝僂著身子在翻弄什么。陪我去的陳小姐以前來過這里,便大聲告訴他來了中國客人。
老人一聽,立即敏捷地跳將起來,伸著手朝我走來。他不是握手,而是捧著我的手輕輕撫摩著,口里喃喃說著我不能完全聽懂的福建話。然后返身進屋,顫顛顛地端出一盤切開的月餅,又移過幾案上原來就放著的一套喝功夫茶的茶具,開始細細篩茶。我猜想這些年來不大會有中國人像我這樣摸到這個小島上來逛,因此見多識廣的老人稍稍有點慌張。鐵觀音一杯杯篩下去,月餅一塊塊遞過來,一味笑著,也不問我的職業(yè),以及為什么到新加坡來。當我實在再也吃不下月餅時,他定睛打量我是不是客氣,然后說:“那好,就看看我的家!
他先領(lǐng)我們朝檐廊東邊走去,突然停步,嘿嘿一笑。我抬頭四顧,竟然是幾十架巨大的鐵絲籠,里邊鳥在飛翔,猴在攀援,蛇在蜿蜒,活生生一個動物園。我正待細細觀賞,他卻拉著我的手從邊門進入了屋內(nèi)。屋內(nèi)非常干凈,一間間看去,直到廚房。廚房一角有一個碩大冰箱,大到近似一間房子,應(yīng)該稱作冰庫才合適。老人見我注意到了大冰箱,非常滿意,便又請我上樓。樓梯很陡,樓上是他家臥室,更是一塵不染。朝南有一個木架陽臺,站在那里抬眼一望,可看到小半個濃綠叢叢的島嶼。我相信,清晨或傍晚時分,老人會站在這兒細細打量自己的“領(lǐng)地”,雖然削看熟了的地方,有時不免也會發(fā)幾聲感嘆。大大的中國不呆,漂洋過海找到這么一個小島,在這里度過一生,又在這里埋葬。這是一個多么酸楚又多么浪漫的故事啊。老人忽然拍拍自己的頭,對我說:“你看,差點給忘了,我那兒還有房!”說著指了指東南方向的海灘。
當然還得跟他去。路不近,一路上遇到不少島民,大家都恭敬地立在一邊向老人問好。老人莊重地向他們點點頭,然后趨身過去輕輕說一句:“中國來的!”他是在向他們介紹我,我都聽到了。
終于到了海灘,那里有一個不小的魚塘,魚塘靠海的一邊有一道堅固的閘門。到這里才知道,這是老人近年來的生活來源。這個魚塘和閘門,可以在海潮漲落之間為老人提供為數(shù)可觀的海鮮,大部分出售,小部分自享,廚房里的大冰庫該是天天常滿。問邊有一間小小的木屋,開門進去,見寬闊的床鋪,日常生活器具,乃至炊事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老人打開南富,赤道的長風鼓蕩進來,涼爽極了。海天盡頭隱隱約約處,已是印度尼西亞。不難設(shè)想,老人是經(jīng)常住在這里等待潮漲潮落的,有時風雨太大,懶得回去了,就在這里過夜。他已不必出海捕魚,只是守株待兔,開出一個小小的閘門靜等魚蝦自來。海明威《老人與!分械睦先颂量嗔,我們這個老人安詳?shù)枚,中國的血統(tǒng)給了他一種中庸委和的生態(tài)。
老人在小屋里慢悠悠地對我說,現(xiàn)在他已不大到小屋來住了,小屋一直空著。如果我有心緒,有時間,要看點書或?qū)扅c什么的,盡可以住到這間小屋里來,與海作伴,伴海同眠,住上十天半月。
實在,這是一種天大的福分,要是我能夠。我一生做過許多有關(guān)居舍的夢,這間小屋,今后無疑會經(jīng)常在我夢中徘徊。
等我們從海灘回到他的家,家門口卻等著兩個印度人。老人用英語與他們交談,才知他們是政府官員,前來考察這座島的開發(fā)問題了。是啊,剛才我還一直在驚訝寸金寶地的新加坡怎么會讓這樣一個島嶼荒蕪著呢。新加坡政府做事干脆利落,只要他們下決心開發(fā),過不了一兩年,全島會徹底換個模樣。是成為一個國際俱樂部,一個度假別墅群,還是一個大企業(yè)的所在地,或者一個廢品處理所?這一切都不知道了,等考察之后看。這兩個官員不知從哪里打聽到老人對這個島的重要性,專程尋來了解一些資料。
老人聽罷,手忙腳亂地在檐廊堆雜物的桌上翻找,好半天找出幾本皺巴巴的小簿子,紙張都已發(fā)黃了,遞給官員。他沒有請這兩位高個兒印度人坐,只是仰著頭給他們說著什么,聲音輕輕的。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忍去聽,一種不可避免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一種綿長的生態(tài)就要結(jié)束了,兩個高高的印度人站在這個華族老貨郎、島的老領(lǐng)主面前,大大的文件夾攤開在手上,老人遞上去的黃紙小簿落在文件夾中,鐵絲籠里的動物沖著兩個膚色陌生的客人亂叫,這一切,老人都要承受了。
官員抄錄了一些什么,很快就走了。我們也默默站起身,準備告辭。老人進屋換了件襯衫,說“我陪你們走”。我再三推阻,他全不理會,也不關(guān)門,已經(jīng)走到了路上。
我不知道老人平時走路是不是這樣走的,一路行去,四處打量,仰頭看看樹頂,豎耳聽聽鳥鳴,稍稍給我指點一些什么,有時又在自言自語。這神態(tài),既像是一個領(lǐng)主巡行,又像是在給自己領(lǐng)地話別。
我按著他的指引、他的節(jié)奏走著,慢慢地,像是走了幾十年。貨郎擔的鈴聲,漂泊者的哭笑,拌和著一陣陣蕉風椰雨。老人走了一輩子,步態(tài)依然矯健,今天陪著我,一個不知任何詳情,只知是中國人的人,一起搖搖擺擺,走出一段歷史。說實話,我真想扶他一把,但他用不著。
走到碼頭了,老人并不領(lǐng)我到岸邊,而是拐進一條雜草繁密的小徑,說要讓我看一看“大伯公”。我說剛才已經(jīng)看過,他說“你看到的一定是北坡那一尊,不一樣!闭f著我們已鉆到一棵巨大無比的大樹蔭下,只見樹身有一人字形的裂口,構(gòu)成一個尖頂?shù)男¢T形狀,竟有級級石階通入,恍若跨入童話。石階頂端,供著一個小小的神像,銘文為“拿督大伯公”。老人告訴我,“拿督”是馬來語,意為“尊者”。從中國搬來的大伯公冠上了一個馬來尊號,也不要一座神廟,把一棵土生土長的原始巨樹當作了神廟,這實在太讓我驚奇了。老人說,當初中國人到了這兒,出海捕魚為生,命運兇吉難卜,開始懷疑北坡那尊純粹中國化的土地神大伯公是否能管轄得住馬來海域上的風波。于是他們明智地請出一尊“因地制宜”的大伯公,頭戴馬來名號,背靠扎根巨樹,完全轉(zhuǎn)換成一副土著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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