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當媽媽把已經(jīng)腌制好的羊腿再一次加鹽燉好后,雖然滿屋生香,卻苦的吃不得。媽媽自嘲地搓著手,象個做錯事的孩子,連聲說:“我知道是咸的,昨天晚上用水泡了的,后來燉的時候忘記了,又加了一遍鹽。我怎么這么沒有記性了喲!”我們都只有笑笑安慰說,沒事。
是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媽媽不再是以前的好記性了,我的心中一陣悲涼!
小時候,我最喜歡偷懶,不想做作業(yè)。媽媽盡管不識字,卻總能用量的大小,作業(yè)本上字的多少,讀書時間的長短來監(jiān)督我。那時候的她白天要掙工分,晚上還要幫我們一大幫兄弟姊妹縫補洗做。但不管多累,不管多晚,她都不會忘記按照自己的標準對我們的課業(yè)進行督促和檢查。那個時候,我多么希望哪天媽媽能夠忘記檢查我的作業(yè)啊。但是媽媽的記性出奇地好,一次也沒有間斷過。我和哥哥就是在這種監(jiān)督下靠讀書從那個偏僻的小山村里走了出來。后來村里的人調(diào)侃著向媽媽取教子之經(jīng)時,媽媽總是笑著說,是孩子們自己爭氣。但我和哥哥都知道,是媽媽的好記性成就了我們兄弟比同村的部分同齡人走的稍遠一點。
前年春節(jié),我和哥哥兩家七口人和往年一樣回老家與爸爸媽媽一起團聚。大年三十的晚上,全家連同爸爸媽媽九口也都和往常一樣圍著炭盆看晚會,回顧一年的家長里短,相互鼓勵和囑咐著。侄子和十多歲的女兒屋里屋外地竄進竄出,象幾條興奮的小魚,一會看電視,一會跑到院子里放煙花。爸爸媽媽笑瞇瞇地樂享著兒孫繞膝的快樂。
當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倒數(shù)著時間宣布新一年已經(jīng)到來時,顫巍巍的老媽從她的房間里拿出一個大包裹,打開,九雙白底黑燈芯絨面的老式棉鞋在我們面前展開。媽媽根據(jù)自己的記號,象頒獎似的,“這兩雙是雙胞胎孫女的。”“這一雙是孫子的!薄斑@兩雙是兩個媳婦的!薄斑@雙是老大的。這雙是老幺的。”“這一雙是老頭子的!薄昂呛,我也有,這一雙是我的!蔽覀兎謩e欣喜地接過鞋子,開始在腳上試穿,心里暖和而感動。心急的女兒就勢穿上奶奶做的新鞋跑來跑去,并叫嚷著奶奶做的棉鞋就是比媽媽買的皮鞋熱乎。媽媽連夸孫女會說話,長大了。我和哥哥都開始埋怨媽媽不該花這么大的精力去做千層底,“我們不是給您們買鞋子了嗎?還做這個干么,多費勁呀!”是啊,年過七旬的老母親為這九雙鞋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艱辛。媽媽說,“我的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手也沒有力氣了,這是給你們做的最后一雙,以后想做也做不成了。”熱鬧的家突然一陣沉默,我的心中也不禁一震。原來這是媽媽的最后的計劃,只是這個決定太突然。
記得小時候每年過年媽媽都會給我們一大幫兄弟姊妹分別做些新衣服,雖然多數(shù)時候并不是一身新的,但至少我們每人都有一雙媽媽做的新鞋子。當別的小伙伴漸漸穿上嶄新的球鞋或者皮鞋過年時,我們姊妹唯有媽媽做的新布鞋,雖然沒有特別的自卑,但那時的我多么想讓我的家人都有一雙買的新鞋過年呀。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在心里埋下了個小小的心愿,將來一定要努力工作,多掙點錢,一定要讓爸爸媽媽和自己有新鞋子過年。
小時候的陽光似乎總是特別地多,特別的好。每年的三月過后,甚至倒春寒還沒結(jié)束,媽媽就將上一年的破舊衣服清理出來,分別拆成單片的布,洗凈晾干。趕上好天氣,再糊一大盆面糊。這是千層底的原材料。
一大早,爸爸就幫媽媽在太陽底下鋪開洗凈的木門板或者平床板,大簍子的布片和大盆的面糊放在場子中間。媽媽就鋪一層布抹一層糊的在木板上開展她的浩大造鞋工程。如此四至六層,然后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三兩個太陽后,布都粘在一起了,從門板上撕下來,堅硬平整,一大張一大張的,媽媽稱之為“殼子”。媽媽把這些殼子卷起來放在干燥的小屋里,繼續(xù)下一批的加工。殼子加工到一定的數(shù)量后,媽媽就照著我們腳掌的大小,用舊書紙剪成腳板的形狀,媽媽稱之為“樣子”。同時把去籽的棉花搓成油條狀,媽媽稱為“棉條”,再將棉條紡成紗,稱為棉線,將幾股棉線搓在一起,細長而結(jié)實,媽媽稱之為“索子”。以樣子為模型,剪下模樣同樣大小的數(shù)張與樣子一樣的殼子。根據(jù)經(jīng)驗把同樣的數(shù)張剪好的殼子疊在一起,底和面再分別鋪上新白色的棉布。將索子穿在針上,多在空閑的時候,媽媽就開始了一針一線翻來覆去反復的穿插拉緊的工作。協(xié)助媽媽工作的還有套在媽媽食指上的環(huán)形的“頂針”和一把小鉗子,媽媽稱這個工作為“納底子”。底子的正中間,媽媽還經(jīng)常根據(jù)自己的創(chuàng)意配上心狀或者棱形的圖案。一只底子最快也需要四五個晚上的加工才能完成。
同樣的辦法,媽媽用紙剪出鞋子面的“樣子”,再根據(jù)樣子將燈芯絨布剪成鞋面,內(nèi)襯用白布打里,中間夾上一層殼子,如果是棉鞋,中間還要鋪上棉花。同時在鞋面的兩側(cè)離腳面三指寬的地方,分別留一指半寬的豁口,縫上有彈性的松緊布,利于成型的鞋子因有彈性而穿脫方便。做成后的鞋面媽媽稱之為“幫子”。底子和幫子用索子連接在一起,做成了鞋子。為了增加鞋子的美觀和耐穿,媽媽用白色或者黑色的布條給幫子和底子壓邊,并盡量把鞋子做得飽滿舒適。
小時候的我很淘氣,媽媽做鞋子的時候,我總喜歡在邊上看看幫子摸摸底子的搞干擾,媽媽常笑著說我好“嫌臉”(調(diào)皮的昵稱)。每當這個時候,媽媽就給一只納好的底子讓我數(shù)上面的針腳,我用自己學的并不好的加法和乘法算來算去。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每只底子至少需要一千二百多針才能完成。不管數(shù)的對不對,媽媽總是笑笑,繼續(xù)她手上的活。小的時候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總是扎兩針就將針在頭皮上刮幾下,原來是為了潤滑發(fā)澀的針,方便扎入。盡管媽媽是納底子的老手,但手指還是經(jīng)常被扎破,每當這個時候,媽媽就習慣地把手使勁地甩兩下,然后將扎破的地方放在嘴里吮一下,我問媽媽疼不疼,媽媽總是說不疼,唾沫可以消毒呢,以至于我現(xiàn)在哪疼時也有這個習慣。小的時候,我總是傻傻地問媽媽為什么做鞋子一般都是在晚上或者陰天下雨的時候進行,媽媽說因為只有在不干活的時候才有時間,我曾在心里一直嘀咕,難道媽媽做鞋子不是干活?但在媽媽看來,做這些手上的活就算是休息了。我記不清多少個夜晚,我一覺醒來,還看到燈光下媽媽納底子的剪影。
參加工作后,我們姊妹幾個都不想讓操勞一輩子的爸媽那么辛勞,經(jīng)常給他們買些時令的衣服,我也總記得給他們買雙新皮鞋或者棉鞋,過年時更加忘記不了。爸爸媽媽一般舍不得穿,但總說新衣服和新鞋子多的穿不完。媽媽也偶爾給我們做一雙新布鞋,樣子是老樣子,底子仍是千層底。我也總是囑咐,“我們都有鞋子穿,還做這些東西干么?有空不知道休息下呀!比缓笤偌由弦痪,“還有幾雙沒動呢!”媽媽仿佛有些傷神,我們卻不以為然。其實鞋柜里真的還有媽媽做的鞋擱置了多年沒穿,媽媽也漸漸習慣了少做一些了。
媽媽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解嘲說:“我做的鞋子不時髦,你們都不穿算了,我也是閑著沒事時做的玩的!蔽艺f:“媽,做鞋子勞神費力地,能休息就好好休息吧,我們有的是鞋子穿!逼鋵嵲陔[約的潛意識里,也覺得媽媽做的鞋子有些土氣,除了休閑時偶爾穿一下,正規(guī)場合和工作上真的沒怎么穿。媽媽辛苦了一輩子,我也真的希望媽媽不再那么辛苦。
然而就在那個大年除夕的夜晚,我突然覺得以往的心愿竟然那么的毫無道理。我是多么希望媽媽能在之后的歲月里,為我再做一雙千層底的鞋子啊!盡管媽媽很辛苦,但那至少證明媽媽的視力和精力還可以承受那份勞苦。但這只能是一個夢想了。她那越發(fā)佝僂的腰身和朦朧的雙眼,她那更加蹣跚的腳步和微顫的雙手,向我證明了一個無奈的事實——媽媽老了。我的眼眶濕潤了,在那個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刻。我也更為自己覺得媽媽做的鞋子土氣而自慚,曾經(jīng)年少的我是那么的無知。媽媽做的鞋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鞋!
時光荏苒,又過去了兩年。兩年里,我只要有空回家看望爸爸媽媽,就刻意地穿上媽媽給我做的布鞋,我真切地感受了到鞋的舒適。媽媽每次看到了,只是笑笑,卻再也沒有為我做一雙新鞋了。我知道不是媽媽不想,而實在是力不能及。
曾經(jīng)跟不讓媽媽做鞋子一樣,每次回家,我們都搶著幫媽媽做飯。但只要知道我們回家,媽媽總是先把飯做好,多數(shù)時候不讓我們插手,我們只管享受她帶來的各類老式農(nóng)家美食,不管是咸是淡,里面有媽媽飯菜的味道。我們也曾邊吃邊說,“媽,您不必那么辛苦的,以后讓我們自己來做飯。”媽媽聽了總是笑笑,說:“我還做得來,沒事。”可是我知道,遲早會有那么一天,媽媽會突然宣布,我真的做不了飯了,你們自己來吧!就象前年大年三十拿出的那九雙鞋。想到這里,我不禁為自己以前想讓爸爸媽媽過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生活的心愿大吃一驚。
除了;丶铱纯矗覀冊俸苌俑鷭寢寭屵@份活了。為了不讓這一天的到來,我寧愿媽媽繼續(xù)為我們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