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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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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fā)表于 2015-6-8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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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夢中的綠洲 于 2015-6-8 09:40 編輯
本地的報紙陸續(xù)刊登了我講學(xué)的一些報道,他看到了,托一位古董店的老板來找我。帶來的話是:很早以前,胡愈之先生曾托他在香港印了一批私用稿紙,每頁都印有“我的稿子”四字,這種稿紙在他家存了很多,想送幾刀給我,順便見個面。
這是好愉快的由頭啊,我當(dāng)然一口答應(yīng)。他70多歲,姓沈,半個世紀(jì)前的法國博士。在新加坡,許多已經(jīng)載入史冊的國內(nèi)國際大事他都親身參與,與一代政治家有密切的過從關(guān)系。在中國,他有過兩個好友,一個吳晗,一個華羅庚,都已去世,因此他不再北行。他在此地資歷深,聲望高,在我見他那天,古董店老板告訴我,陪著我想趁機見他一面的人已不止一個。其中一個是當(dāng)?shù)貞騽〗绲那拜叄瑥V受人們尊敬,年歲也近花甲,但一見他卻恭敬地彎腰道:“沈老,40年前,我已讀您的文章;30年前,我來報考過您主持的報社,沒有被您錄取……”
沈老從古董店那張清代的紅木凳上站起身來,遞給我那幾刀大號直行稿紙,紙頁上已有不少黃棕色的跡斑。稿紙下面,是一本美國雜志Newsweek,他翻到一頁,那里介紹著一個著名的法國哲學(xué)家E.M.Cioran,有照片。沈老說,這是他的同學(xué)、朋友,今年該是78歲了。我一眼看去,哲學(xué)家的照相邊上印著一段語錄,粗劃黑體,十分醒目:
Without the possibility of suicide,I would have killed myself long ago.
沈老說,這本雜志是最新一期,昨天剛剛送到,不是因為有這篇介紹才特意保存的!耙惠呑幼叩牡胤教,活的時間又長,隨手翻開報刊雜志都能發(fā)現(xiàn)熟人。我的熟人大多都是游蕩飄零的人,離開了祖國,熬不過異國他鄉(xiāng)的寂寞,在咖啡館蹲蹲,在河邊逛逛,到街心花園發(fā)發(fā)呆,互相見了,眼睛一對就知道是自己的同類,那份神情,怎么也逃不過。不管他是哪個國家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起上酒吧,一起嘆氣說瘋話,最后又彼此留地址,一來二去,成了好友。很快大家又向別的地方游蕩去了,很難繼續(xù)聯(lián)系,只剩下記憶。但這種記憶怎么也淡忘不了,就像白居易怎么也忘不了那位琵琶女。你看我和這個Cioran,幾十年前的朋友,照片上老得不成樣子了,我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顯然這是確實的。Newsweek編輯部說Cioran原是羅馬尼亞人,1937年他26歲時才到巴黎,一個典型的漂泊者,F(xiàn)在,七老八十的他,已經(jīng)成了世界上讀者最多的哲學(xué)家之一,一接受采訪開口還是談他的故鄉(xiāng)羅馬尼亞,他說由于歷史遭遇,羅馬尼亞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懷疑主義者?梢栽O(shè)想,在巴黎的酒店里,年輕的Cioran和年輕的沈博士相遇時話是不會少的,更何況那時中國和羅馬尼亞同時陷于東西方法西斯鐵蹄之下。
我們一伙,由古董店老板作東,在一家很不錯的西菜館吃了午餐。餐罷,談興猶濃,沈博士提議,到一家“最純正的倫敦風(fēng)味”的咖啡座繼續(xù)暢談。
新加坡幾乎擁有世界各地所有種類的飲食小吃,現(xiàn)在各店家之間所競爭的就是風(fēng)味的純正地道與否了。要精細地辨別某地風(fēng)味,只有長居該地的人才有資格。沈博士在這方面無疑享有廣泛和充分的發(fā)言權(quán)。他領(lǐng)著我們,一會兒過街,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乘電梯,七轉(zhuǎn)八彎,朝他判定的倫敦風(fēng)味走去。一路上他左指右點,說這家日本餐館氣氛對路,那家意大利點心徒有其名。這么大年紀(jì)了,步履依然輕健,上下樓梯時我想扶他一把,他像躲避什么似地讓開了,于是他真的躲開了衰老,在全世界的口味間一路逍遙。終于到了一個地方,全是歐美人坐著,只有我們一群華人進去,占據(jù)一角。
“完全像在倫敦。你們坐著,我來張羅!鄙虿┦空f:“別要中國茶,這兒不會有。這兒講究的是印度大吉嶺茶,一叫‘大吉嶺’,侍者就會對你另眼看待,因為這是一種等級,一種品格,比叫咖啡神氣多了。茶點自己去取,隨意,做法上也完全是倫敦!
當(dāng)“大吉嶺”、咖啡、茶點擺齊,沈老的精神更旺了。那架勢,看來要談一個下午,就像當(dāng)年在巴黎,面對著Cioran他們。他發(fā)現(xiàn)我對漂泊世界的華人有興趣,就隨手拈來講了一串熟人。
“我在巴黎認(rèn)識一個同胞,他別的事情都不干,只干一件事,考博士。他沒有其他生活來源,只有讀博士才能領(lǐng)到獎學(xué)金,就一個博士學(xué)位、一個博士學(xué)位地拿下去。當(dāng)我離開巴黎時,他已經(jīng)拿到8個博士學(xué)位,年歲也已不小。后來,他也不是為生計了,這么多學(xué)位戴在頭上,找個工作是不難的。他已經(jīng)把這件事情當(dāng)作一種游戲,憋著一口氣讓歐洲人瞧瞧,一個中國人究竟能拿到幾個博士!也許他在民族自尊心上受過特殊刺激,那在當(dāng)時是經(jīng)常有的事,也是必然有的事,我沒有問過他。見面只問:這次第幾個了?”
“他是一個真正的、無可救藥的酒鬼。只要找到我,總是討酒喝。喝個爛醉,昏睡幾天,醒來揉揉眼,再去攻博士。漂泊也要在手上抓根纜繩,抓不到就成了無頭蒼蠅,他把一大串學(xué)位拿酒拌一拌,當(dāng)作了纜繩。我離開巴黎后就沒聽到過他的消息,要是還活著,準(zhǔn)保還在考!
我忙問沈老,這個酒鬼的8個博士學(xué)位,都是一些什么專業(yè)?沈老說,專業(yè)幅度相差很大,既有文學(xué)、哲學(xué)、宗教,也有數(shù)學(xué)、工程、化學(xué),記不太清了。這么說來,他其實是在人類的知能天域中漂泊了,但他哪兒也不想駐足,像穿了那雙紅鞋子,一路跳下去。他不會不知道,他的父母之邦那樣缺少文化,那樣缺少專家,但他卻睹氣似地把一大群專家、一大堆文化集于一身,然后頹然醉倒。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永不起運的知識酒窖,沒準(zhǔn)會在最醇濃的時候崩坍。
他肯定已經(jīng)崩坍,帶著一身足以驗證中國人智慧水平的榮耀。但是,不要說祖國,連他的好朋友也沒有接到噩耗。
“還有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更怪誕,”沈老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找到職業(yè),就在巴黎下層社會瞎混,三教九流都認(rèn)識,連下等妓院的情況都了如指掌。不知怎么一來,他成了妓院區(qū)小教堂的牧師,成天拯救著巴黎煙花女和嫖客們的靈魂。我去看過他的布道,那情景十分有趣,從他喉嚨里發(fā)出的帶有明顯中國口音的法語,竟顯得那樣神秘;我們幾個朋友,則從這種聲音里聽出了潦倒!
“虧他也做了好幾年,我們原先都以為他最多做一二年罷了。不做之后,他開始流浪,朝著東方,朝著亞洲,一個國家一個國家逛過來。逼近中國了,卻先在外圍轉(zhuǎn)悠。那天逛到了越南西貢,在街上被一輛汽車截住,汽車?yán)镒叱隽藚峭テG,他在巴黎時的老熟人。吳庭艷那時正當(dāng)政,要他幫忙,想來想去,他當(dāng)過牧師,就在西貢一所大學(xué)里當(dāng)了哲學(xué)系主任。據(jù)說還當(dāng)?shù)檬址Q職,一時有口皆碑,儼然成了東南亞一大碩儒。后來越南政局變化,他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想,這個人的精神經(jīng)歷,簡直可以和浮士德對話了。他的漂泊深度,也許會超過那位得了很多博士學(xué)位的人。如果以這樣的人物作為原型寫小說,該會出現(xiàn)何等的氣魄!中國近代的悲劇性主題,大半?yún)R集在陳舊國門的隆隆開啟之中。一代文人把整個民族幾個世紀(jì)來的屈辱和萎靡,馱著背著,行走在西方鬧市間,走出一條勉強可以跨步的人生路,F(xiàn)代喧囂和故家故國構(gòu)成兩種相反方向的磁力拉扯著他們,拉得他們腳步踉蹌,心神不定。時間一久,也就變得怪異。
這么想著,我也就又一次打量起沈老本人。他還是一徑慢悠悠地講著,也不回避自己。他自己的經(jīng)歷由于常與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牽涉在一起,難于在這里復(fù)述,我只能一味建議:“沈老,寫回憶錄吧,你不寫,實在太浪費了!
沈老笑著說:“為什么我家藏有那么多稿紙?還不是為了寫回憶錄!但是我寫過的幾稿都撕了,剩下的稿紙送人!
我問他撕掉的原因,他說:“我也說不清,好像是找不準(zhǔn)方位。寫著寫著我就疑惑,我究竟算是什么地方的人?例如有一年在一個國際會議上一位政府首長要我尋找中國大使,我找了幾次都錯了,亞洲國家的人都長得很像,最后我憑旗袍找到大使夫人,再引出大使本人。這樣寫本來也不錯,但是寫到最后出問題的是敘述主體。我是誰?算是什么人?在找什么?……我回答不了這些問題,越寫越不順,把已經(jīng)寫了的都撕了,撕了好幾次!
我問沈老,什么時候會回中國大陸看看?他說,“心里有點怕,倒也不怕別的,是怕自己,就像撕那一疊疊的稿紙一樣,見到什么和感到什么,都要找方位,心里毛毛亂亂的。何況老朋友都不在了,許多事情和景物都變了,像我這樣年紀(jì),經(jīng)不大起了。”
“但我最后一定會去一次的。最后,當(dāng)醫(yī)生告訴我必須回去一次的時候!彼_觀地笑了。
在等待這最后一次的過程中,老人還會不會又一次來了興致,重新動手寫回憶錄?我默默祝祈這種可能的出現(xiàn)。但是,他會再一次停筆、再一次撕掉嗎?
他畢竟已經(jīng)把一疊稿紙送給了我。稿紙上,除了那一點點蒼老的跡斑,只是一片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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