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什么是魯迅的暗功夫?這應從他的知識結構說起。魯迅的一生,就是想顛覆掉流行在中國幾千年的“瞞”與“騙”的書寫方式,對自戀和無我的世界有一個清算。
本文摘自《魯迅遺風錄》,孫郁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6年9月。
孫郁 還是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當有人建議魯迅的小說再版的時候,他是反對的,理由是不愿意那些文字久久地在世間流行,倒是希望自己的譯作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在他意識的深處,所寫的小說也好,雜感也好,是對灰色人間的詛咒,這些是該隨著黑暗的消失而消失的,本來就沒有什么價值。而所翻譯的那些作品,還可以使人一閱,因為那里的創(chuàng)造力是中國士大夫的世界所沒有的。愿意自己的文字速朽,在他是內(nèi)心的感言。他知道,自己所涂抹的文字,未嘗沒有染有舊世界的毒素。青年人是不該過多浸泡在里面的。 所以,他既憎恨那個破舊的世界,也憎恨自己的思想。他希望于青年人的是別一類的生活。
事情卻和他的意愿相反,在二十年代的時候,他的作品就被選入了語文的教材里。喜歡他的讀者是那么多。魯迅的受人歡迎,有多種原因。那完全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真實地還原了現(xiàn)存世界的明暗,對生命的痛感的描述是前無古人的,那大概是受到了尼采、安德烈夫、迦爾洵的影響所致。在那些奇異的文本里,還有著冷熱相間的幽默,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西方學者的邏輯的力量也呈現(xiàn)在那里。更重要的是,所寫的文字,都是個體生命的無偽的袒露,自己的困惑、不安及不甘于淪落的沖動都閃現(xiàn)其間。所以茅盾和瞿秋白都感嘆那文本的深邃,以為無論在精神的深和藝術的新上,都是當時的任何人所不及的。 將魯迅的作品引入教科書里,是幾代有識之士的選擇。葉圣陶、呂叔湘、張志公、張中行這些語文教材的編輯大家,都對魯迅推崇不已。不獨是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我記得葉圣陶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談魯迅的作品,贊佩沖出古文的束縛的智性,是可以做學生的示范的。張中行在《文言與白話》一書里講文章的章法,多舉魯迅的例子,用以證明文法精妙的緣由。向中學生推薦魯迅,是知識界自發(fā)的事情。李何林從二十年代末就專心于魯迅資料的收集,后來在大中學開魯迅的課,顧隨在三十年代就在學校大講魯迅,孫犁在戰(zhàn)爭年代還編過魯迅研究的小冊子。上述諸人,從魯迅的文字里發(fā)現(xiàn)了其彌足珍貴的因子,把閃光的文本介紹給青年,至少可以懂得創(chuàng)造和審美,愛心與責任的價值。魯迅的這一點,是很早就被人們所意識到了。
魯迅 魯迅的文章在深層的領域有一種不好言說的意象。他的暗功夫深,沒有都在字面上體現(xiàn)出來。巴金、朱自清、冰心這樣的作家都很清純,字面上的東西也就是思想里的形態(tài)。魯迅不是這樣,他的思想在表層的體現(xiàn)只是一部分,還有許多藏在文字的背后,那就是我所想強調(diào)的暗功夫。講解《狂人日記》、《阿Q正傳》、《祝!返绕拢荒懿恢v暗功夫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挑戰(zhàn)。八十余年來一直困惑著講解者。實際的情況是,學生理解吃力,老師授課也吃力。妙而不解其故,不獨魯迅如此,像歌德、尼采、薩特等人的文本在今天的西方學校里也面臨著敘述的困難。
什么是魯迅的暗功夫?這應從他的知識結構說起。魯迅早期學醫(yī),后來喜歡摩羅詩人,在尼采、克爾凱廓爾、斯蒂納的世界里浸泡過。還注意科學思想史,最早寫了《科學史教篇》這樣的宏文。留學日本時,隨章太炎學過文字學,對音韻訓詁頗有情趣。晚年曾打算寫一部《中國字體變遷史》,惜其未能動手。在意識的流動方式上,他有嵇康、李商隱的磊落與隱曲,還受過蒙克這樣存在主義畫家的影響,灰暗背后是不安中的悸動與吶喊。晚年又關注普列漢諾夫、托洛茨基的藝術觀。他對心理學、民俗學、考古學、人類學、歷史學都有興趣。在他的藏書里,僅日文的考古報告就有多部,對正史之外的野史、民間史頗有興趣。比如所搜藏的朝鮮地區(qū)考古報告,在生前就沒有談論過。但他在論及朝鮮的歷史時,就充分顯示了對其文化的理解,關心的是“他人的自我”,強調(diào)互為主體的關系。這個看法,令今天的韓國人所感動。如果不看魯迅的相關藏書,就無法理解其思想的過程。這些暗含在文字里,我們只有到背后尋找,才能入其堂奧。比如他對張獻忠、李自成的反感,在雜感中只略為一提?墒俏覀兛此x過的明清之際的野史札記、鄉(xiāng)邦文獻,就豁然于他何以警惕流寇和愚民的破壞。像《阿Q正傳》就有明清野史小品的痕跡,寫法類似舊式筆記,加之夏目漱石、果戈理的筆意,雜取種種而自成新體!豆适滦戮帯穭t有對古文明的種種解析,幾乎對莊子、老子、墨子的東西都進行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打量,其間不乏諷刺、幽默乃至惡搞。他在作品里將這些深潛在內(nèi)心的知識與意象都省略掉了,以致我們無法知道那些鮮活的思想是從哪里來的,近于空穴來風,渺乎而不知蹤跡。我想,要理解魯迅,不進入他的暗功夫里,只從他的自述和同代人的回憶錄里找材料,總是不行的。
因了這暗功夫,他的創(chuàng)作就呈現(xiàn)了與世俗社會不同的色澤。思維的過程是反思維的。怎么理解這個反思維呢?我以為他的文字是直入現(xiàn)象世界的本質(zhì),找到了一種新的詞語結構和表達結構。比如他說:“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不是對世俗言說概念的奚落?也就是對已有的表現(xiàn)的方式的警惕。還比如《墓碣文》的話;“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是對現(xiàn)存的價值的否定,舊的范式失靈了,不能表現(xiàn)生活的本真。只能用一種反邏輯的悖謬的方式曲折地顯示內(nèi)心的一隅。魯迅說自己并沒有把內(nèi)心的話說完,我猜想是怕落入語言的陷阱,以免重復士大夫的詞語秩序吧? 魯迅的一生,就是想顛覆掉流行在中國幾千年的“瞞”與“騙”的書寫方式,對自戀和無我的世界有一個清算。但因為那時候言論受阻,有時說話就不得不盤繞迂回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如上所說,怕自己身上的鬼氣和毒氣傳染給青年,于是將思想的另一部分潛藏或者割舍掉了。在憎恨那個世界的同時,更憎恨的是自己的世界。所以讀他的書,我時常覺得他是在和自己搏斗,也因于此,就顯出靈魂的真和思想的深。我們幾千年的讀書人,敢于暴露世界和自己的人,向來是稀少的。 攻擊魯迅的人說他偏激,這是不確的。中國人總是太世故,在孔老夫子的教導下行事。不偏不急,擇安而居。侵略者來了,只好做奴隸。凡事不關乎己則視而不見,于是便阿Q般的存活。不錯,他是主張痛打落水狗,今天看來是不夠?qū)捜?墒沁@是用血換來的教訓,辛亥革命后,多少落水狗上岸咬死了人,故事是很多的。他何嘗不期待寬容?但當權力者不寬容于百姓的時候,是不能書生氣地講什么公允與自由的。對那時的語境倘不了解,總不能進入他的世界。比如他主張少讀或不讀古書,似乎是民族虛無主義。但在那樣的時代,復古之風絞殺現(xiàn)代民主,不輸進西方的精神行么?魯迅對古書的態(tài)度是從今人的個性意識中闡發(fā)出來的,不是從整理研究的態(tài)度出發(fā)的?茖W與民主是最缺乏的東西,他說那樣的偏激的話,實在是矯正人們的思路。以他自己的經(jīng)驗,讀古書使人消沉下去,而讀外國的書卻有做事的沖動,是的的確確的。 不要以為他主張不讀中國書就真的告別古人,不寬容就沒有大愛的慈心。他的藏書里,古書很多,到晚年也在讀舊書。他的讀它們,乃是尋找攻擊的對象,在閱讀了大量的舊典籍后,他才意識到年輕人告別舊的傳統(tǒng)的重要。而在對文學青年和畫家的態(tài)度上,他的父愛感那么強烈,甚至對蕭軍的野氣大加贊賞,對郁達夫的憂郁頗為親近。把自己的稿費捐給青年人出書,哪有一點怒目金剛的樣子呢?魯迅的文字和他的生活有時有不同的一面,參考起來對照,就不會只是斗爭者的兇相了。 我曾說過,魯迅的作品是不重復的。所以大中學教材的選本都不能折射出他的精神的全部。理解魯迅必須讀他的譯著,以及整理古籍的思路。這兩者在過去的授課者那里是鮮有涉及的。他的許多思想和藝術表現(xiàn)形式都來自于外來哲學和藝術的暗示,在對現(xiàn)實的反映里,這些作為一種參照,起了很大的作用。講解《狂人日記》,怎么能離開安德烈夫的小說對照?《故鄉(xiāng)》的結尾處關于希望的敘述,是和尼采的《蘇魯支語錄》有關的,意思也接近。他講的“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意象取之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托洛茨基在中國長期是個禁忌,不能提及,所以魯迅的話就成了獨創(chuàng),解釋者拔高地談論,反把其精神的過程省略了,似乎是個神,學生是反感的。一旦知道魯迅借鑒別人的思想,并有所內(nèi)化,我們倒能體味他常人的心態(tài),其思想的流動歷程就可以和人親近起來。再比如他的許多雜感,在思路上和日本的作家有接近的地方。比如他的《小雜感》,幾乎就是有島武郎的隨筆的脫化,魯迅受其影響,雜以己身體會,有了另外的意象,在精神上比前者還要深廣。當然,每一篇作品,還有其他的因素起作用,只是以前人們忽略了這些而已。 從整體來看,魯迅的作品形成了一套特有的敘述方式,這個方式的密碼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難以描述。但他的基本形態(tài)與流行的觀念和價值取向是不同的。他一生要顛覆的,就是這個東西。遺憾的是,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用魯迅最厭惡的方式來解析魯迅,不僅和他的思想隔膜,與青年的心理也產(chǎn)生距離。反倒將一個豐富的形象簡單化了。我注意到近五十年來對魯迅作品的教學資料,有許多好的觀點,審美的把握也是有成績的。但卻沒有消除學生的疑惑,反而越講越糊涂了。魯迅的基本哲學命題是人的有限性,王乾坤先生曾精彩地論及了這一點。而我們對作品的描述卻用了無限夸張的詞匯,將其思想完美化。例如《藤野先生》的隱含,是贊美日本人呢,還是耿耿于那個國度?如果是前者,顯然是簡單化的理解,而專講后者,我以為也是片面的。魯迅的意識的復雜性在于,選擇了什么的時候,也就警惕了什么,從不非此即彼的。這個思維特點是要和學生交待的?上覀兊慕逃惶柧氝@樣的思維。有一次他的學生李秉中問他是否可以結婚。魯迅的回答是: 結婚之事,難言之矣,此種利弊 ,憶數(shù)年前于函中亦曾為兄道及。愛與結婚,確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愛與結婚,則又有他種大事,由此開端,此種大事,則為結婚之前 ,所未嘗想到或遇見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經(jīng)(倘要結婚),無可如何者也。未婚之前,說亦不解,既解之后,——無可如何。 ” 我覺得這是魯迅的特有的思維形式,這個形式與千百年間士大夫的意識是相反對的。不結婚是有問題的,但結了婚也有另一種問題。魯迅在這里看到了存在的合理性中的悖謬,而表達方式也是確切里的悖謬和悖謬里的確切。如果我們還用非此即彼的邏輯對視他,怎么能進入精神的深處呢?魯迅文本是對國人性格的挑戰(zhàn),進入他的世界,是一個挑戰(zhàn)的過程,如果四平八穩(wěn)地描述,不僅與其不相關聯(lián),也會造成學生的逆反心理。那些精彩的作品就會從青年的視線里滑落下去。 那么,語文課本就不能講解魯迅、取消魯迅么?也不是的。問題不在他的作品選擇多少,或者選擇什么,而在于如何學會理解和闡釋這個特異的存在。我們?nèi)绻荒芟裣壬菢犹祚R行空的飛動,或者至少理解他的從解構自己開始的悖謬的情感方式,那么結果還是可能八股氣的。一個反八股的文本竟被八股所對待,豈不可嘆也夫。所以魯迅作品的教學不是魯迅文本存在問題,而是我們這些解釋者出現(xiàn)了問題。不從我們的認知邏輯找病源,什么優(yōu)美的作品都可能被無趣化處理。與魯迅的文本對照的時候,我常想,我們的社會在許多方面雖是進化了,但在智慧的表達上,似乎不及五四文人那么灑脫。這不僅是教育學的問題,而是文化的環(huán)境問題。就教學談教學,就文本講文本,是不太解決根本問題的。 話題說遠了。我坦言,講上述的觀點時,自己也疑心,也在用魯迅最厭惡的語言來描述魯迅。說他的世界難以還原,不是炫耀觀點。當我們還存有奴隸相的時候,是不配和先生并駕齊驅(qū)的。他的文字活在我們的世界,有時又不屬于這個世界,如此而已。(文/孫郁) 作品簡介
《魯迅遺風錄》,孫郁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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